5/23/2016

在這個土地上生活的人們,何時,如何真正與這個土地的文學心靈對晤?這還有待文化的自我重建與振興。這是一條漫漫長路,也是一條未知之途。

李敏勇

黃靈芝(1928-2016)在台灣的「中國文學」研究者,或以台灣文學之名卻不脫中國文學之實的研究者眼中,彷彿消失的形影。尤其像黃靈芝這樣,除了曾有吳濁流主持的《台灣文藝》發表過譯為中文的小說〈蟹〉以及在《笠》的中文詩作、俳句,大量作品都以日文發表,或在日本出版。台灣文學始終存在著這種未解的課題。

黃靈芝早期發表在《笠》的詩,收錄在《美麗島詩集》裡,有〈狗〉、〈進化〉、〈因緣〉、〈牛奶〉、〈蟬〉、〈約定〉。在《美麗島詩集》的作者簡介,黃靈芝留下他的詩觀:

‧我相信「詩」是一種靈性,像光一樣閃閃出沒。以顏料畫出這「詩」的叫做繪畫,以聲音抓住這「詩」的叫做音樂,而以文字寫出來的就是平常稱為詩的文藝上的詩。換句話說,「詩」存在於所有藝術裡,沒有蘊藏著「詩」的作品,成不了藝術品。

‧藝術之所以能給人有一股感動的力量,是因為「詩」就是感動的根源。

‧所以,成功的藝術品必能令人感動。

‧所謂感動就是「同感」的一種。一種帶有驚奇的同感。所以成功的藝術品必定是「新」並「合理」。

即使在現在的笠同仁中,不知不識黃靈芝的應該大有人在。這是因為他很早就不在笠活動,或發表作品。1920世代,他的同輩,1930世代,稍晚於他的後輩,有所交往。1940世代,或因1960年代,1970年代的詩社活動,或多或少認識,晚後世代沒有機會相知相識,陌生是必然的。

1970年代,我執編《笠》詩刊時,黃靈芝發表了一系列漢日,甚至法文對照的俳句詩(有些僅為漢字中文,以「片詩」為名),是他在笠的形影。

‧天地間 划影一鞦韆(日文略,法文略,下同)

‧春星明 軍鞋重

‧田間彩虹樹 少年人夢多

‧古都在 遊子歸來鳳凰紅

‧晨曦露素臉 高山元旦晴

‧福字紅 移民村

‧五月節 故鄉紙魚肥

‧戰事在人間 電視機上金魚悠閒

俳句詩,以漢字中文當然不若日文有其韻味,但黃靈芝的詩眼獨具,仍然突出。「春星明 軍鞋重」就常讓我想起服兵役時,春天的夜晚行軍演習的氛圍。天上有星星的春天,夜晚行軍的腳步聲沉重地響著。

黃靈芝以「詩」貫穿其雕刻、美術、詩歌作品,他還是小說家、民俗研究者。認為可以用各種不同語言文字同時進行寫作,而且不只以語言文字,他還兼具創作其他藝術作品的能力,研究古銅器,收集也雕刻螃蟹造形物,1970年,第一屆吳濁流文學獎獲獎作品〈蟹〉,以他學生時代得肺結核之病體驗的死亡主題為核心,是二十歲時的日文作品,四十歲譯為中文。內容是患氣喘、飢餓的一位老乞丐,在街巷的垃圾箱找廚餘果腹,遇見一位醉漢,賞他蟹料理,食髓知味,到海邊找蟹,卻無意中吃到人骨,產生罪惡感。身心俱疲,死於海邊,屍體流落大海,充滿異質性的一篇小說。

他的臉常使我想起日本小說家芥川龍之介,消瘦的靈魂就在臉上。芥川喜愛的良寬句子:「君看雙眼色,不語似無愁」,似乎也是黃靈芝的寫照。住在草山的別墅裡,出身台南府城世家的他,書香門第,一門俊秀。1970年代吧,我曾與趙天儀、李魁賢應邀去他家。女主人被他支離出外,由他親自下廚。隱於草山的黃靈芝,彷彿與世隔絕,只浸潛在藝術的世界。他就是這樣純粹的一位詩人。

1980年代末,台灣筆會成立後,日本學者岡崎郁子教授到台灣的年度行程,在交談中提到台灣文學中異端的系譜,我告訴岡崎教授說,要說「異端」,黃靈芝就是真正異端的存在。專注日本語台灣文學研究的岡崎郁子對於黃靈芝的重視,反映在她的相關著述中。知己知音莫若此,黃靈芝在岡崎郁子筆下的不斷探觸,並出版了《黃靈芝物語》。下岡友加編集的《黃靈芝小說選──戰後台灣的日語文學》也在日本出版。

主持「台北俳句會」的黃靈芝也是「台北歌壇」的會員,是短歌的歌人。日本五七五音節的俳句和五七五七七音節的短歌是他專注的詩歌形式,他在1990年代更推廣灣徘,是一種漢文俳句。2004年,日本第三回「正岡子規國際俳句賞」頒給這位台灣出身,卻長於日本語寫作多才多藝詩人。2006年,真理大學舉辦的第十屆「台灣文學家牛津獎」,是三十六年後,國內再度頒給他的獎項。

黃靈芝的過世是1920世代台灣文學藝術界陸續凋零的一個例子。跨越語言的這一世代原本在世界各國都在戰後嶄露頭角,登上舞台。但是,從日本殖民而國民黨中國殖民,他們在文化和政治上都受到傷害。以中國流亡來台,依附在黨國權力的詩人、作家為典範的戰後台灣文學界,常常是鼓聲不響,鑼聲振天。像黃靈芝這種純粹的異端存在,異質顯影,處於灰暗地帶,更是自己國度的異鄉人。

在自己國度成為異鄉人的黃靈芝,用自己國度以前殖民的日本語留下他生之證言,這些證言應該也會轉譯為本國語文,被更廣泛地閱讀吧!但,什麼是本國語文呢?有單一的台灣本國語文嗎?台灣的特殊歷史構造,近現代經歷日本殖民及國民黨中國殖民,雖然已逐漸民主化,隱約看見自己的國家在形塑,但本體與主體的形成仍然不明確,在這個土地上生活的人們,何時,如何真正與這個土地的文學心靈對晤?這還有待文化的自我重建與振興。這是一條漫漫長路,也是一條未知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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