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這容或是陳芳明(1947-)晚期風格(late style)至為核心的關鍵詞。「如果沒有接觸英國史,或許無法到達自由主義」、「沒有經過蘇新,我大概不能到達謝雪紅」、「如果沒有與許信良的反覆切磋,我也許不能到達馬克思與毛澤東」……在這冊回望7、80年代的「晚秋書」裡,處處發散著奈波爾(V. S. Naipaul)式的《抵達之謎》:異鄉人意欲返鄉卻不得其門而入,於是抵達成為不得不的宿命論。
這不啻是陳芳明(及其他)流亡者的寫照。遲至80年代末,縱使被當局允許返鄉,陳芳明仍遭到限制為期一個月即須離台、且不得工作。在他的台灣護照早早被註銷下,辦事處人員明示若欲返國,必須簽下切結書:不批評政府、不參加街頭遊行、不加入民進黨,面對這一屈辱性的要求,陳芳明於1988年的散文集《受傷的蘆葦》如斯指出:「我拒絕鞠躬作揖。低頭,是他應該做的,絕對輪不到我。」
最終,拿著美國護照返國的陳芳明只能透過接任民進黨文宣部主任,將個人返鄉議題升高為政治議題,終究得以擁抱魂牽夢縈的嘉南平原。
對於「到達」反覆出現於《革命與詩》,陳芳明以為那是一次又一次的告別與決裂:告別過往黨國體制威權的右派思維,也與大中華國族歷史決裂,從而轉入戰後台灣左翼文學、台共史之探究。因為留學美國,陳芳明在「遙遠的土地上發現了台灣」,並得以接觸台灣當局視為禁書的《魯迅全集》、毛澤東選集等,從而展開一場脫胎換骨的心靈改造、知識再造。
「過去,我們都被騙了!身為模範生的我如果不思改變的話,不就等於接受黨國體制的威權知識嗎?」陳芳明說,遠離台灣使他愈發看清台灣被遮蔽的現實,無論是二二八事件抑或左翼閱讀,在在「啟蔽」(而不單是啟蒙)曾被規訓的知識,當他在華盛頓大學東亞圖書館目睹《民報》、《人民導報》有關二二八事件的報導時,「進駐在身體的魂魄,不再是優柔寡斷的青年」,從此使他走上背叛親人與朋輩的道途,只盼為騷亂的靈魂找到實踐的出口。
殘酷與唯美:守望美的信仰
在書中,陳芳明提問:「如果遠離台灣,思想完全沒有改變,反而是非常奇怪。」然而,有些人非但未嘗改變,甚且扮演起監控者,及至返國後扶搖直上榮享富貴。
對此,陳芳明不予置評,畢竟做為回憶散文系列的第二部作品,《革命與詩》比起前作《昨夜雪深幾許》更貼近自我探索,因而埋藏了更多的絕望與希望。事實上,整本書早在《受傷的蘆葦》即有其預演,只不過相較起來,《受傷的蘆葦》是壯年奮起之書,而《革命與詩》已近晚年低語回望,那是留給自己的備忘,也是留給其他有志於理解台灣有機知識分子如何鍛造心靈的參照。
面對這本封面雪泥迸飛的新作,深深感受到陳芳明在涉入政治的同時,不時滿懷詩意地照看台灣與自身的對位關係。他說,革命與詩訴說的就是殘酷與唯美的對峙時光。再怎麼說,如果不具詩意的情懷,如何以脆弱之身感同他人之痛苦?如果早早喪失詩意,又如何明知脫離體制必遭滅頂,執意走向欺霜傲雪之途?
陳芳明指出,自己一直以來就是唯美的理想主義者,對於詩的喜愛已成一生信仰。迄今仍孜孜不倦閱讀這一形式簡單,卻內容豐富的文類。他表示,之所以走上文學之路,恰是受到詩的啟蒙,而投身政治也正是為了維護對美的想望。誠如阿多諾所言:「奧斯維辛之後,寫詩是野蠻的。」陳芳明自問:「當你的朋友坐在監牢,你在獄外做什麼?」
於是,只能挺身而出面向醜陋與殘酷的政治,乃因一旦迴避,在那一時代將永遠成為被輕侮的角色,這對於1975年以來即投身國際特赦協會的陳芳明而言,無寧是不可忍受之重。因為人權的信念早早就根植於他的心中,「那是生命美感的本色。只要放棄了抵抗,大約就放棄了做人的權利。」陳芳明說:「反抗本身就是一種美的展現。」所以他必須起身革命,以求正義;他也必須懷抱詩夢,以防止良善遭到背棄。
身為台灣人的驕傲:可敬的論敵與決心
面對長達十餘年無從返鄉的糾葛,陳芳明在一夜之間失去朋友,也背離了家人的期望,做為詩的信仰者,他甚至一度感到「被政治髒掉了」。然而,正是政治如斯骯髒,所以更加堅定了他決意與國民黨反抗到底的決心。
其中,回憶7、80年代無可迴避的,正是當年與陳芳明打過劇烈筆戰的陳映真。「他是一位可敬的論敵。」陳芳明說,他知道很多人在背後說風涼話,但那根本算不上敵人,「真正可敬的敵人足以促使你回頭,再次爬梳、整理那些已走過的思考。」他說,寫到陳映真的片段時,深覺感傷,不單是他曾經崇拜過陳映真,也深深為他小說中抑鬱的氣息所著迷。然而兩個人的主張差異,雖然曾經同室而寢,終究形同陌路。
而今,陳映真病倒於北京,再怎麼書寫都會被誤認為「缺席的審判」,也就是所有詮釋權皆有利於發聲者,對此,陳芳明不勝唏噓。他指出,固然政治立場不同,卻未因此減損對於陳映真小說的閱讀,直到此刻仍於課堂上帶領學生探討多篇相關作品。
《革命與詩》僅處理至80年代中,尚有以降的來時路等著陳芳明細細回望。那一條貫穿革命與詩的道途,不僅遙遠異常,連帶也波及了他的另一半,當沉默而堅毅的妻子受到牽連也無法回台,更加深了他必須對抗當權者的決心。也正是歷盡風霜,他在序裡如斯寫道:「我為自己身為台灣人感到驕傲無比。」翻閱這句直至千禧年以降,普遍台灣人才有辦法說得理直氣壯的話語,我們除了讚歎陳芳明起程甚早的膽識之外,也為那個時代的荒謬與殘忍悲歎不已。
但願我們都能因為革命而獲致公義,也但願我們都能因為詩而保有僅存的一絲絲美感――保有,那身為人的最初的良善與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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