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2/2012

情緣如幻夢,唯有妙蓮花

白落梅

情緣如幻夢,唯有妙蓮花

  和詩贈女

  青燈一點映窗紗,好讀楞嚴莫憶家。

  能了諸緣如幻夢,世間唯有妙蓮花。

  —宋王安石

  偶然得見一個小蓮花形狀的香爐,花梨木的材質,十分精致細巧。想象著若點一爐檀香,在一個慵懶的午後讀書品茗,或是靜坐冥想參點禪意,也算是人生的一種清寧境界。也許只有在清淨時,才可以忘記那個紛擾又深邃的世界,暫時地遺忘一切疲憊的感覺。人生是一本需要眉批的書,除了情感不可以裝幀,名利以及一切都可以變賣。等到有一天棄筆埋名,在月光下卷袖煮茶,看一朵蓮花隨意開放,便是此生最浪漫的事了。

  友發了一句王安石富有禪意的詩: “能了諸緣如幻夢,世間唯有妙蓮花。”當時心中詫異,這位北宋時期傑出的政治家、改革家,是幾時擱下他的公文,翻讀起佛經了?再一細想,古來功名,無不是在刀光劍影中黯淡隱去的。當一個人在官場上策馬揚鞭太久了,也需要有歇息的時候。放馬南山,閑釣白雲,和三五知己在棋盤上對弈,將帥相逢,不見鮮血,卻樂趣無窮。在一個微風細雨的午後,穿戴上蓑衣鬥笠,摘上幾顆青梅,攜一壺好酒,借故去深山訪僧。都說上了年歲,就是一個被時光遺棄的人,任由你閑散在風塵中,光陰都對你不聞不問。

  王安石出生於仕宦之家,其父是宋真宗大中祥符八年進士,任建安(今福建建甌)主簿等地方官二十多年,為官清廉,執法嚴明,為百姓做下許多有益之事。王安石自幼聰穎,讀書過目不忘,他從小就隨父宦遊南北各地,由此增加了社會閱曆,目睹人民生活的艱辛,對積弱的宋王朝有了一定的認識。青年時期便立下了“矯世變俗”之志,這個志向影響了他一生。後來入朝為官,矢志改革,受宋神宗賞識,升任宰相。他的變法受到大官僚以及一些皇親國戚的反對,被兩次罷相,從此才退隱閑居。

  一個看慣了繁華,經曆過起落的人,對人生會有更深刻的感想。他曾寫“六朝舊事如流水,但寒煙衰草凝綠。至今商女,時時猶唱,《後庭》遺曲”。所有的繁華都已是往昔,到如今,只能憑高漫談榮辱。直到他老時,還感歎過:“無奈被些名利縛,無奈被它情耽擱。當初漫留華表語,而今誤我秦樓約。”可見王安石雖一生被名利捆縛,心中卻依舊難忘年少時的一段秦樓之約。只是當他覺出悔意時,一切都已太遲。他將最好的年華,都交付給了名利,忽略了人間情愛。忙碌了一輩子,老的時候才知道,有些時光是用來揮霍的。當他想要揮霍之時,光陰已經所剩無幾了。

  再讀那首禪意的詩,才知道是王安石和詩贈給自己女兒的。書中記載,王安石有女,頗有才情,出嫁後因思念遠方親人,便寄一首詩給父親,其中有一句:“極目江山千裏恨,依前和淚看黃花。”可見她每日在高樓上遠眺故鄉,一段心傷,堪與黃花瘦。王安石收到愛女的詩,不知如何相勸,便給她寄去一本《楞嚴新釋》,勉勵她好好學佛。為此可以在精神上得以解脫,心情可以在禪佛的境界中悠閑淡定。之後便和了這首詩:“青燈一點映窗紗,好讀楞嚴莫憶家。能了諸緣如幻夢,世間唯有妙蓮花。”

  可見王安石心中亦有禪佛,只是他被碌碌功名所縛,總是不得解脫。他懂得人生之苦,多出自精神上,就連他在政治上的改革變法,亦是如此。心有牽掛,才會被捆綁,時間久了,鐵柵門也生了鏽。王安石的女兒心念家鄉親人,於感情上受到煎熬,在不能改變的現實中,王安石只能勸她讀《楞嚴經》,讓佛教會她平寧安靜。之所以讓女兒學佛讀經,定是王安石在佛經中領悟到難以言說的妙處。

  “能了諸緣如幻夢,世間唯有妙蓮花。”人間所有的得失,所有的聚散,其實都是一場夢幻,而我們明知道是夢,卻依舊在夢裏沉迷,不肯醒轉。這就是做人的無奈,自己將生命過到不可挽回的境地,似乎說什么都是多餘。在不能拯救的命運裏,只能在蓮花的清境裏尋找平和。只有佛,不需要你為過往的時光反悔,他不會計較你的過錯,不會將你獨自冷落在紅塵的曠野。所以才會有蓮花彼岸之說,只有徹底走過此岸的人,才能揚帆遠行,看似千山萬水的距離,其實不過一朝一夕。

王安石不希望自己的女兒沉迷在人間情愛中,哪怕是親情,亦希望她可以淡然相待。因為在注定的別離裏,在不可知的相聚中,任何的癡心都將是無果的幻夢。她對故鄉的思念,意味著走向長年的迷途,在迷失的驛站,只有禪才可以給她啟發,只有妙蓮才可以將她解救。王安石相信,在經卷的清涼中,女兒可以得到前所未有的滿足和清心。他在勉勵女兒的同時,其實也在勉勵自己,希望自己可以從宦海中走出來,捧一本經書,在山清水秀處,結廬而居。

  一入官場,起落不能由己,如果人生可以似行雲流水,不緩不急,收放自如,行止隨意,就不會有那么多的無奈和遺憾。王安石不明白自己碌碌一生,奔忙一生,到最後,到底得到些什么,又成就了些什么?一生改革變法,輾轉到最後又回到最初,一切都不曾改變。而他賠上了青春,賠上了情感,賠上了心血,心被掏空,卻沒有換到預想的結局。這一生,就有如導演了一出戲,做了幾場主角,又做了幾場配角。戲曲一落幕,故事一結束,鑼鼓一收場,說散去就散去,說沒了就沒了。

  記得王安石在《登飛來峰》一詩中寫道:“不畏浮雲遮望眼,只緣身在最高層。”多么放達不羈的思想,仿佛看到一個吐納煙雲的智者,望眼漫漫山河,有種從容不迫的氣勢。浮雲已遠去,逝水亦如斯,我相信,當王安石寫下“能了諸緣如幻夢,世間唯有妙蓮花”的時候,已經將自己從苦海中解救而出,化煩惱為菩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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