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你美滿嗎？

緋雪

微寒的晚上，窗外雨霖霖，躺在床上一邊做仰臥起坐一邊聽英語廣播試圖為英檢亡羊補牢，節目內容是主持人訪談一個自主選擇安樂死的老婦人，一起受訪的還有她的女兒，從老婦的聲音想像她的模樣，應該是個銀髮蒼蒼骨瘦如柴，也許戴著細框半月眼鏡的外國老婦人吧，她的聲音孱弱，但說起話來清晰有條理，顯然她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前半段沒聽到，所以不清楚她得了什麼病，只知道她已選擇安樂死，並且向家人告知這項選擇。

主持人問她：「妳覺得自己這一生美滿嗎？」

她不假思索地說：「是的，我很滿意，我有許多家人朋友相伴，我擁有愛，而我現在一點也不畏懼死亡的到來。」主持人接著問她的女兒對於母親的決定是否贊成，女兒的聲音裡聽不出悲傷，只覺得她是名冷靜且恬靜的女性，她說，她們每天都在期待母親會說她反悔了，但她沒有，而且他們知道她的意志堅定，沒有改變的餘地，於是他們選擇尊重。

主持人接著要她形容母親是個怎樣的人，女兒描述母親是一個對於各式活動都非常積極參與的人，充滿了熱情，即使退休後也有很多朋友，在社區內表演芭蕾、經營小劇場、爬山......，正如她本人所說的，她的生命非常豐富。

聽到這裡我停下手上動作，一股強烈的荒誕感攫住我，這三個人距離我十萬八千里遠，但我突然好忌妒她—那名老婦人。這個人再過沒有多久就要離開人世了，我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們距離半個地球遠，但我好羨慕她，多麼希望我在臨終前也能說出這樣的話，有尊嚴、有愛，對於一生感到恬淡安適，並且能夠自由選擇離開的方式，而不是被藥物和機器綁架在人世間。

我想起了兩年前在清明節前夕過世的奶奶，那時的她已在病榻上與病魔纏鬥將近半年，因為器官多重衰竭住進加護病房，早已沒了意識，更無法說話識人，仰賴插管和電擊急救維持生命徵象；每次穿著防護衣去呼吸加護病房探望她，我們只能透過心電圖上的曲線得知她還活著，偶爾她會睜開眼睛，當我們喚她，她無語，但眼裡滿是淚水，我們都知道奶奶痛苦無比，父親和爺爺卻捨不得眼睜睜看她走，當醫生宣告奶奶必須終生氣切以延續她在陽間的緣分時，全家人陷入了掙扎，所幸仁慈的上天為我們做出選擇，奶奶在我們決定氣切前就走了，我們都鬆了一口氣，奶奶終於可以從機器的禁錮下解脫了，母親說她當晚夢到奶奶背後透出強光，滿臉笑意地與她告別，臉上的愜意安適已數年未曾見過。

但我忍不住這樣想，如果當初奶奶也能自由選擇她離開的時機和方式就好了，這樣她是不是可以少受點苦？她是不是可以少流點淚？她會不會可以跟我們好好話別？更重要的，她可以細細回味走過人世間這遭的一切苦辣酸甜後，再安心離去。我願那名遠在異國的瀕死老奶奶安息，願已在天上的奶奶如今無憂無慮，也願未來年老的我擁有死亡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