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2015

年紀大是滿好的事

黃麗群

每遇林俊頴(1960-)我都想起那名句:「某某人總也不老。」

林俊頴讓人感覺「總也不老」,不老並非青春之戀屍或肉身之福馬林,而是因為在眾人龐然亂竄蠅蠅奔飛的時光中他偏偏能停,故時光在他身上亦能停。他專職寫作已久,早起,不熬夜,有時慢跑,手機永遠關閉鈴聲與震動;無話可說時讀書,有話可說時寫作,寫作時並不覺得體力隨著年齡減退,「其實支撐你的不是體力而是意志。」在山與城之間若即若離獨居過減法的生活。他說自己有時幾天也不與人交談,又赧然自嘲「好乏味」。他不開Facebook帳號。有個以他為名的粉絲頁偶會轉發與他相關書訊與訪談,本來以為是出版社編輯代辦,後來才知道是他從前廣告公司時期一位舊同事熱心成立,常常說要將管理員交接給他本人。林俊頴期期以為不可。

「有時候外界會發訊息到那個粉絲頁找我,這個同事就會轉信過來,然後,我就假裝沒看到⋯⋯」

在空氣雜亂、充塞懸浮碎粒而萬物娛樂化的新世界(林俊頴說,這就是米蘭.昆德拉講的「慶祝無意義」了),他像書封上那個抵住鮮黃色的背影,雙手扶肩,沉默擁抱一個他自己才看得到的對象。

藍圖上畫虛線的地方

幾年前林俊頴寫完規模與企圖廣大的長篇《我不可告人的鄉愁》,去年出版專欄結集《盛夏的事》,以及斷斷續續經營一年多、甫得2015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的小說集《某某人的夢》。身為專職寫作者他應是沒有辜負時間。照理我們應當聊聊這本書,但林俊頴顯然仍不習慣談論作品,本能地露出野生動物抗拒牽繩的眼神,我們喝了三個小時咖啡,事涉此書處僅四十分鐘且話頭常常斷落,最常見的答案是:「可是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說。想說的,我都寫在書裡了⋯⋯」一旦離開這話題他就出現(恐怕他自己都沒發現)鬆一口氣表情,很有情感地談讀書、談生活、談心境,健談且言必有中。

例如他說:「其實我對非現實不感興趣。例如科幻。若是科幻電影,電影院兩個小時轟隆轟隆過去也就罷了⋯⋯」

他說:「大家會不會把虛構想太大了?以前在廣告公司我們做房地產,建築藍圖攤出來,在一個有限的空間裡,這裡或許可以有一道門,那裡或許可以有一道牆⋯⋯那個不確定的、『或許可以』的位置就畫虛線。虛線終究必須畫在真實上,以此延伸出空間。我覺得虛構也是這個,是一張建築藍圖上讓你畫虛線的地方。」

他又說:「久了你會發現寫長一點都不是難事。有時讀某些長篇小說,感覺作者唯一的目的就是『把它寫長』,非常囉唆,反正就寫成一塊磚,用量體換取位置。可是我還是認為,寫作者應該裁度出最恰當的形式。有些東西是『可以』寫長,不一定『必須』寫長。」

種種無關有關,其實最終都可做為《某某人的夢》的註解,一如人醒著與夢著有時不容易分。此書由三則暗中呼應、「比較長的短篇」(引林俊頴言)組成,如果換個寫法,鋪張成另一本長篇小說並非難事。「但我就特別要把它寫短。」他說,「我覺得就適合這樣。」

家事疲勞、身世困惑,一個中年男子各種牽拖與流蕩的前半生,就小說而言不算奇異故事,在人身的實踐卻很凌厲,《某某人的夢》裡確有某某人。「是一位很好很好的朋友,我們認識二十幾年,他的經歷我一直以來都看在眼裡⋯⋯」然後他補上一句(好像知道我想接著問什麼):「不是我的故事啦!還好我朋友是不看書的人。」
時時警覺敘事者的獨斷與偏見

哎呀。想在書中捉拿作者人生的企圖不妨擱置。林俊頴的文字華麗掩蔽、緊密疏離、每一落字都是劇力萬鈞飽含訊息,偶在極形上的詩意裡閃現極形下的幽默感,(例如這樣的段落:「旁邊賣紀念品小販的幼小女兒很活潑⋯⋯(中略)悅耳的童音一直跟他說話也不管他聽不懂,主動牽了他的手。他心裡一動,必然有此一說,為了今日這一牽手,他與女孩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求一千年則是司機問他,要在這裡過夜嗎?可以幫他介紹旅館。」)《某某人的夢》也是一貫風格,忠實讀者不會失望,然而比以往又更加暗抑。「寫的過程花很多時間在猶豫。如果真的是我自己的故事,好像可以更『敢』一點。」他很在意各種現在看起來樸素得有點傻氣的寫作倫理,時時警覺敘事者的獨斷與偏見到底能把藍圖上的虛線拉到什麼地步?或許這也是必須裂解成三個篇章的原因之一。在這某某人的半生長夢中,時序像(據說被)打散的《推背圖》故事那樣顛倒乾坤,事物經過清洗,天上的弦月已不是鋒刃而是「如指甲刮傷」。

「到了這階段,終於能⋯⋯怎麼解釋呢?要說是站在制高點上想事情嗎?也不對。最卒仔的講法,是『客觀』嗎?也不對。」

「這樣說吧,年過五十之後,我忽然覺得年紀大是滿好的事。那種生理的躁動、被荷爾蒙牽著鼻子走的昏頭脹腦統統都消失。心平氣和。然後,在每一段『寫』的過程中感到生活與享受。」

「我想這就是年齡的餽贈了。」他說。
一條新繫上的黃絲帶

後來林俊頴寫email給我,信裡他回答了談話時難以整理的問題:

「終於走上了專業寫作的路,還是猶豫、懷疑的時候多。不是是否值得的問題,而是這是否對的選擇?寫作是否迫使我一路在生活使用消去法,往孤僻的邊緣去?」

「小說究竟何用?這是每每令我窘笑的問題。答起來也是暗夜吹口哨吧。」

「我想小說的功用、功德對於作者則是一份安靜的穿透力量吧,唯有寫小說時,我才能夠全神貫注,擺脫日常生活的囚籠。希望不是在痴人說夢。」

因此,與其將《某某人的夢》視做「中生代寫作者林俊頴的另一本小說」,或許它更顯明的意義是標出一個位置,就他個人而言是年齡的餽贈;然而就同一條路上的行者而言,在人跡罕至荒煙蔓草不知終往何處的路上(依林俊頴看法:「不是通往死亡,就是通到沒有東西寫卻還無法死亡的那一天。我覺得後者比較恐怖。」),它像樹上一條新繫上的黃絲帶。《某某人的夢》說的其實是很平凡的故事,在這個從網路廣告到電視新聞人人都找「哽/梗」如尋寶的時代,它的音量大不起來。但是我想林俊頴會同意:寫小說從來不是為了大聲,且正相反如書中這樣幾句:「所有的人遠去,成了淡淡的遠景,他希望那時候自己可以像是容器的空,於是才能好像在萬馬奔騰的海岸邊,等待寒冷的海水,耳朵被震聾。」於是終於聽見每一個最小最小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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