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8/2015

台灣末日記:「釁」

莊萬夀
長榮大學台灣研究所名譽講座教授、前台師大台文所創所所長、國文系教授、前台灣教授協會會長



呻吟聲,此起彼落。阿業睜開眼,好高的天篷,我還活著;歸身驅攏痛,包紮著白紗布,不知傷在何處。四周都是病患。心急著廣場的老友。

「老阿伯,你剛手術過,要忍耐。」一個中年護士過來。

「這是哪裡?」

「台大醫院大廳。」

「我的手機呢?可以代我找人嗎?」

「通訊中斷……外面有軍隊!」

「是中國軍隊嗎?」

「不是……不知道……」

依稀殘光從床尾腳邊斜過來,現在是日時。



阿業閉目,好多年前,已想過代誌的發展,都在預料中,早就被設計了。

失業、通膨繼續急遽的擴大,社會恐慌,治安惡化。中國伸出雙臂擁抱少年的台勞到中國工作,銀行、勞公保已開始擠領,而一波波的遊行示威,激不起可以推倒拒馬的巨浪,腹肚飫餓更麻痺了反抗的神經。中國政府宣布先以八百億美元紓困,官商、媒體,甚至人民一片皇恩浩蕩,可以領錢了。中國已掌握了台灣經濟、媒體與大半的政治;國民黨政府以北京馬首是瞻。

終於宣布「海峽兩岸和平協議」的時辰了,「兩岸皆屬中國,一國兩制」。這正是在總統大選的前半年,該是能站出來的台灣人的最後機會,但被層層的帶刃蛇籠、拒馬、警察擋至博愛特區之外。

三日了,群眾越聚越多,衝撞流血,仍難以越雷池一步。

第四日,國民黨政府以「暴民威脅國家安全」為名,宣布午夜十二點起台灣局部戒嚴,五都禁止集會,選舉暫停。台灣面臨「驟變成真」的歷史時刻。



黃昏,阿業又回到群眾中,不久,人群中忽冒出一縷火焰,須臾又是一縷,兩股黑煙衝向「自由廣場」牌坊。群眾呼喊中,傳出了歌聲,聲越傳越近越大。

「獨立!咱要出頭天……」

是〈台灣翠青〉,四邊人也哽咽的唱了起來。

熊熊烈火,焚燒兩位席地而坐的大老。老淚模糊了滿天的火光,想起鄭南榕、詹益樺,尤其不久前也在此犧牲的老國民黨員劉柏煙,更覺淒涼起來。

「中國武裝警察部隊已經降落松山機場,大家要衝!」遠方擴音器急促傳來,群情激憤,呼叫沸騰。

不知是如何衝破鐵絲網,隨著眾人湧入凱道廣場,警察、警車後退了。幾處的喇叭聲,音響奇大,「衝!衝!」吆喝吵鬧聽不到明確的話。怎麼沒有天王級的人物呢?突然,警察消失了,據說與一批青年人從公園路兩端撤走。群眾面對橫在總統府的兩層拒馬大喊:「佔領總統府!」

正這時,總統府內外的燈光,熄滅了。連一樓前的白球路燈也化去了。淡淡的天空,畫出尖塔與屋脊的黑色輪廓,還冒出了幾片椰子葉。

廣場上的群眾,格外分明,黑壓壓的人頭,夜深了,人並沒有塞滿廣場,背著包包、握著旗幟,許多人疲憊不堪坐下來。頭前的勇士如工蟻一般,正在推動拒馬。阿業坐下來,想此乃不祥之兆。冷不防火花一現,「碰!碰!碰!碰……」前面慘叫,悲號「緊走!」「快趴下」……當年曾為陸軍排長,槍聲並不陌生,並不害怕,但台灣人的宿命,眼前重演。是從總督府(從小叫慣)兩側頂樓陽台,紅光交織,奔瀉而來,「快跑呀!」「走𣍐緊!」「碰!碰!……」



「阿伯!不要緊張!不要動!你在打點滴喔!」護士的聲音,她盡責,但不願意多說話。我不知形勢的發展?也罷,到如今,還關心什麼?現場被打死的有多少人呢?不必去懸掛了,我願意以老骨頭去換活一個少年家,別乞食下大願了。我只後悔現場沒有看清鮮血噴出的死亡場面。至少這是對峙中的犧牲,像巴勒斯坦的少年在扔石頭時被槍殺一樣。

台灣人有多少敢於對峙、對抗,甚至主動出擊呢?我阿業與文化協會左翼工人的老父何嘗敢呢?來台北的第二年,八歲,二二八,猶記得老父行經北門鐵路局前遇掃射,倉皇逃生的往事,台灣囝仔從小就驚死是遺傳來的嗎?十四歲時,大我六歲的堂兄,被關在青島東路軍法處,他是初中時,涉鹿窟案的陳義農到校做工,給學生讀左報書刊,堂兄受牽連被追捕。叔父是花岡一郎師範同窗,當小學教員時,上書日本天皇反戰,被特高監視騷擾,壯年得病自縊身亡。

軍法處飲食不好,窮家沒有好食物,老母用鹽爆三層肉,用我不知名的綠樹葉包著,草索仔綁好,好多次由我送到軍法處,高高的水泥圍牆上加鐵網。二層牢房的窗子很小,我終身難忘的封閉空間,在送物間等待。面對那些不知該叫什麼的經辦人,我不敢抬頭,「你是初中學生嗎?」

「……是。」

「怎麼由小孩來送呢?」

我惦惦地想我叔伯大兄犯你們的法,也是初中學生啊!

堂兄「知匪不報」坐牢二年,他被吊起刑求,幾乎半死。我送去的肉,同房共食,有吳三連的長子,還有後來被拖到馬場町槍斃的匪諜。



當時我聽大人說是「汐止山內的案件」,不知「鹿窟」之名。陳義農原來是我同學的老父,是個樸實木匠,日本時代已是台共,他與幾十個山頂的農人工人被處決了。

可恨的是鹿窟的計劃者,是中國共產黨在台灣的最高頭子蔡孝乾,早就出賣了自己的黨人。他是瞿秋白任教上海大學的學生,也是參加二萬五千里長征的唯一台灣人。瞿秋白拒利誘而死,他卻驚死好色而生,由於他,使被國民黨或抓或殺,近二千人,是二二八後的台灣大浩劫。

又想到了廖文毅,他是堂堂台灣共和國的大統領,居然甘願返台投降。向強權屈膝求饒,是台灣知識人的基因嗎?不!不!陳智雄從我熟悉的軍法處押走的時刻,高喊「台灣獨立萬歲……」被砍斷雙腳掌,拖向刑場……

雙腳的鮮血噴了出來,我看到台灣第一個英雄朱一貴,「昂然自立」拒絕下跪,而被打斷了雙腿。三百年的故事,繼續重演嗎?台灣人還會被押送北京接受凌遲嗎?

泰源監獄我已忘名的五烈士,吞忍了血肉之軀的凌遲,保護了同志,一位林さん的遺言「兒至死,以天下為己任」,與朝鮮安重根的「雄視天下兮……壯士義烈」,皆萬古流芳。能有死亡的教訓,有生命的付出,台灣就有望。

窮人囝仔早飼家,十九歲,來到蘇澳,監工通往南方澳的海岸油管,常經過一處礁石。工人們說:「這裡有二二八的浮屍。」已經十一年了,死亡的陰影,到處相隨。後來知道基隆海邊,有更多的浮屍塊;我想到了古早古早。

台灣人都不知道的一年初春,在瑯嶠恆春狹窄的山海之間的往事。林爽文兵敗,莊大田餘部二千多人在此,被清兵層層圍住,大砲、火槍、船砲,轟隆的交叉射擊。農民握著大刀,甚至手無寸鐵。「拚!拚!」一個個倒下,被打死的,自刎的,跳海的尤多,沒有人投降。從沙灘一條條縱橫海豚似的,連接到海面,浮屍一波波隨巨浪湧入沙埔,堆積成丘,再推擠出海。我阿業也沉浮其間,台灣只有陸地的「埋冤」嗎?不也有海中的「沉冤」嗎?死寂的寧靜,又海上四處火光,屍肉飛舞,我哽塞不能呼吸,下沉了。



「阿伯!阿伯!你好吃藥了,你血壓很低,氣喘,醫師說要給你氧氣罩……不過有人要先問你……」

阿業回神看到眼前是一個便衣,掃過他的臉,便閉了目睭。問我的姓名,我的……我的……我一概不理,也無力回答。走了,我開眼,壁頂有監視器,台灣街頭巷尾早就布置了天羅地網。

阿業面對死亡。

死亡只是自然的回歸,萬年千年的南島人,早就習慣生死於海洋之中。我阿業和所有台灣人一樣是南島人與唐山越人的子孫,不能由外來者掌控阮的生死。近幾百年來,外來征服者以文明之名,行多少罪惡之實,壓榨與同化,台灣人不畏屠殺,奮起反抗。原來屠殺是文明的祭典。清代「三年一小反,五年一大亂」,台人如飛蛾撲火,前仆後繼。而且新來的勝利者,取代前朝,君臨台灣,也總要大開殺戒。

中國自古以來,有殺牛殺人,血祭鐘鼓、旗幟的儀式,叫做「衅」(釁)。清王朝統治下的台灣民變、屠殺以及操弄族群械鬥而死於非命的,恐不下二、三十萬人;近百年乙未抗日、二二八、白色恐怖的受難者亦有六萬人以上,台灣尚未獨立,苦難尚未終結。「衅」就是台灣人的命運,我能脫離嗎?我喃喃自語。

這些犧牲者,絕大多數是勞苦的大眾,下層階級。傳統的地主、大租戶、商賈,固然少數能領導民變抵禦強權,但大抵多為統治者的幫凶,可嘆的這一直沿襲至今日,善變,唯利是圖,可惡啊!

牛是台灣人的自喻,歹命的台灣牛被奴役,甚至被屠宰,是世世代代的宿命嗎?這些被馴化的水牛,多來自唐山中國。水牛在印度,尤其在非洲是獨立生活;不被宰制的聖物。朱一貴起義,人們看到他是一隻自由奔馳的大水牛。

我阿業死後化為青草,化為不馴的水牛。不,不,我現在就是水牛,台灣人和地下的冤魂、英靈馬上都化為新種的台灣水牛,怒目金剛,驅逐外來的虎狼。

當阿業的頭被覆蓋了床單的時刻,天搖地動,醫院在跳躍,地牛大翻身。凱道裂開,隱藏黨徽的東門城樓頓時傾倒,高聳的黨大廈也迸裂,從地下各裂縫衝出,一群群又一群群黑壓壓的大水牛,踩著斷垣殘壁跳出,又是一群,廣場擠滿了數以萬計的牛軍,齊衝搖晃中的總統府、總督府。

銳利的雙角,堅硬的肩胛,同心用力的,終於推倒了如山的紅樓於煙塵之中。

全世界攝影機的鏡頭中出現了,「台灣有救了!」(英國BBC中文網廣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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