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0/2015

漂染的季節

呂大明

5月之夜

一個5月之夜我客廳的蘭花盛開了,那是串串紫色霞光凝固的花朵。


焯両黃


5月之夜就如英國詩人梅納爾(Alice Meynell,1847-1922)所說:「鐘的詩展開了翅翼╱與流雲一塊兒飛翔。」(A verse of bells takes wing / And flies with the cloud.)──譯自〈諧音鐘〉(Chimes)。

5月之夜我獨自面對月光與盆栽的蘭花,一年一度那盛開的蘭花是上主賜下的詩音,我又經歷一場遊園的記憶;母親栽種的滿園蘭花一盆盆列隊擱在紫藤花架下,月光、花香與幸福的童年與少女時代,沒有來到感懷傷逝的年歲,雖然我也臨窗聽伯勞,在3月春花綻放時節,懷著感春的傷歎,我仍然停留在織夢的年齡。

詩人繆塞(Alfred de Musset,1810-1857)在〈5月之夜〉(La Nuit de Mai)與繆斯──藝術女神,展開了長長的對話,試想在迷人的5月之夜,繆斯金袍熠熠閃爍,像幼雛呼喚母鳥,女神從天而降,為了聆聽詩人的清唱──寫詩。

台灣的5月之夜絕不沉寂,雖然不像古代人們在屋簷下掛著玉馬兒(玉片)或掛著鐵馬兒(鐵片),風來時響起輕輕撞擊的樂音。

雖沒有雕簷瓊階玉隅添加5月之夜的古典詩意,夏蟲鬧紛紛像戲劇裡幕後的角色正等著登場……

掀起窗幔,皎潔的月色照得滿階的苔色都泛上銀光,螢火蟲提著燈籠在花樹間穿繞……

縱然我要獨自擎起人生這杯苦艾酒,我仍然保存鄉土台灣如詩如夢的記憶。
等候擺渡

我在煙水濛濛燈火依稀等候擺渡。

我在鷺飛鵑鳴春花燦爛等候擺渡。

我在5月石榴紅,8月月魄清輝等候擺渡。

在〈離騷〉中屈原感歎春秋代序草木零落,「時間」就是傷痕,詩人騎麒驥馳騁,採摘香花香草──椒,菌桂蕙茞,他還提到俗名馬蹄香──杜衡的植物,他一路擺渡,擺渡到一處空靈,詩意,美的境界。

人到了白朗峰頂,面對嵯峨山河,山頂不是披著羅襴,像古代列在朝中的朝臣披著紫襴,緋襴,綠襴,五色繽紛,而是紛紛白雪……繽紛的世界已消失,見不到裊裊翠色的柳絲,見不到胭脂般的芙蓉花萼,雪白雪白是純淨的美,是白鴿展開雙翼飛翔,是被月色漂染的水畔飄然獨立的白鶴……

法國盧瓦河的皇宮都像道教的「蕊珠宮」,是天上的宮闕,來到盧瓦河,宮殿瑰麗輝煌如在天上,不是人間。

在盧瓦河畔優閒漫步的一群女學生都化成古代神話的「許飛瓊」──女仙,河水映出她們彩繪般的華衣,河水映出她們的綺年玉貌。

不要感歎鵑老花凋,每個人都曾擁有綺麗的年華,打開珍藏記憶的盒子,生命又一次捲土重來。

我在煙水茫茫濛濛燈火依稀等候擺渡。

我在鷺飛鵑鳴春花燦爛等候擺渡。

我在5月石榴紅,8月月魄清輝等候擺渡。
生命的秋季

生命像周穆王的八匹駿馬向前奔馳。

生命像莊子的大鵬鳥鋪天蓋地飛翔。

生命像繆塞筆下威尼斯聖馬可教堂的青銅獅像,被安置在比阿莎達岡岩上,腳趾兒向地平線延伸……

「靈魂擁有了秋季,飛翔的羽翼已合攏。」(His soul has in its Autumn when his wings he furleth close.)──譯自濟慈(John Keats,1795-1821),〈生命的季節〉(The Human Seasons)。

濟慈以大自然的季節來比喻生命的四季,他本人並沒有活過春夏秋冬,他逝世於他自己所形容in all beauty的二十六歲,他沒能讓歲月荏苒鬢髮染上霜白,像南北朝詩人庾信,到了晚年還能作〈哀江南賦〉抒發內心哀涼之感,濟慈無法掌握「時間」,寫下卷帙浩繁的詩集,他所留下的每首詩都是絕美。

雖然他早早收攏飛翔的翅羽,他唯美的羽翼仍在「詩」的王國飛翔,超越了時間步入永恆。

在歐洲初秋時節,風像羽毛輕悄悄地掠過,空氣裡依然有百花香味。

白天天空清淨一片,雲朵透露澄潔透明的微藍……

雁已經南飛,是否古稱「鵷」,也是鳳凰一類的鳥也跟著雁群南飛?

想想那古代的女子在秋天瑤階月色,在庭院裡閒步,消磨時光,青苔把羅襪都沾濕了……

歐洲到了暮秋,潺潺如水聲的雨是淚雨,它敘述鵲橋會一類的故事,是銀河阻隔,音訊緲茫,是那些自喻為「斗牛星畔客」的情人故事。

聽!秋風響起,秋聲並不聒噪,我想的不是相如作客臨邛,一曲〈鳳求凰〉感動文君的故事,而是詩興正濃的母親吟出台灣秋季的清音:「山溪水自冷,小徑幾人行。颯颯秋林裡,獨聽落葉聲。」──摘自母親吳劍雲女士〈謙痕吟草〉。

聽!秋風響起,已來到金菊丹桂的季節,在另一個地界長眠的母親,一定會因蕭颯的秋聲,睜開了水霧濛濛的雙眼。
冬季穿過曠野

草由枯而腐,枯萎後的草原變成一片玄黃,《詩經》〈小雅.何草不黃〉形容古代征戰的士兵行走莽原荒徑,人非野獸,卻如犀牛、狐狸循著荒原曠野而行……哀我征夫!是以女性的感觸構繪出「何草不黃」的主題。

冬季穿過庇里牛斯山的曠野,本是玄黃的一片秋野已白雪紛紛,只有產於庇里牛斯山的鷲,站在無葉無花的高枝上發出哀鳴。

世事滄桑,那隻鷲在時間裡流轉,飛過群山的孤絕,沉默地飛翔……

美國詩人勞勃.潘.沃倫(Robert Penn Warren,1905-1989)曾提到一隻懷俄明的茶隼,夕陽映照牠的紅胸,感懷傷逝是詩人的襟懷;多少年過去了,多少張臉,多少腳下的痕跡都淡化出一片漠然,有的人已仙逝……但詩人是在傷逝中描寫「寧靜」。

世事滄桑,那隻鷲曾穿越過暗紅色庇里牛斯山的Payage,光禿禿紅褐色泥土,寸草不生,景象荒涼;接著是漫長冬季降臨,像在靜穆中,最後的彌撒結束最後的聖歌,死者將被埋入塵土……在爐火邊拱手取暖的老人,突然面對炭火已燒燼,氣溫已進入冰點……

一隻白天鵝浮在結冰的湖面,脖子已經垂了下來,「天鵝之死」也通過影沉沉的黑暗……

季節也有輪迴,也有死亡。

庇里牛斯山雪花紛飛的曠野,寧靜的氛圍在擴散,連北風呼號也聽不到,季節的凋零,已被厚厚的積雪埋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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